我们有时千里迢迢——汽车呀、火车呀、飞机可别一头栽下来呀——只像是为了去找一处不见墙的地方:荒原、大海、林莽甚至沙漠 。 但未必就能逃脱 。 墙永久地在你心里 , 构筑恐惧 , 也牵动思念 。 一只“飞去来器” , 从墙出发 , 又回到墙 。 你千里迢迢地去时 , 鲁宾逊正千里迢迢地回来 。
意义的原因很可能是意义本身 。 干吗要有意义?干吗要有生命?干吗要有存在?干吗要有有?重量的原因是引力 , 引力的原因呢?又是重量 。 学物理的人告诉我:千万别把运动和能量 , 以及和时空分割开来理解 。 我随即得了启发:也千万别把人和意义分割开来理解 。 不是人有欲望 , 而是人即欲望 。 这欲望就是能量 , 是能量就是运动 , 是运动就走去前面或者未来 。 前面和未来都是什么和都是为什么?这必来的疑问使意义诞生 , 上帝便在第六天把人造成 。 上帝比靡菲斯特更有力量 , 任何魔法和咒语都不能把这一天的成就删除 。 在这一天以后所有的光阴里 , 你逃得开某种意义 , 但逃不开意义 , 如同你逃得开一次旅行但逃不开生命之旅 。
你不是这种意义 , 就是那种意义 。 什么意义都不是 , 就掉进昆德拉所说的“生命不能承受之轻” 。 你是一个什么呢?生命算是个什么玩意儿呢?轻得称不出一点儿重量你可就要消失 。 我向L讨回那件东西 , 归途中的惶茫因年幼而无以名状 , 如今想来 , 分明就是为了一个“轻”字:珍宝转眼被处理成垃圾 , 一段生命轻得飘散了 , 没有了 , 以为是什么原来什么也不是 , 轻易、简单、灰飞烟灭 。 一段生命之轻 , 威胁了生命全面之重 , 惶茫往灵魂里渗透:是不是生命的所有段落都会落此下场啊?人的根本恐惧就在这个“轻”字上 , 比如歧视和漠视 , 比如嘲笑 , 比如穷人手里作废的股票 , 比如失恋和死亡 。 轻 , 最是可怕 。
要求意义就是要求生命的重量 。 各种重量 。 各种重量在撞墙之时被真正测量 。 但很多重量 , 在死神的秤盘上还是轻 , 秤砣平衡在荒诞的准星上 。 因而得有一种重量 , 你愿意为之生也愿意为之死 , 愿意为之累 , 愿意在它的引力下耗尽性命 。 不是强言不悔 , 是清醒地从命 。 神圣是上帝对心魂的测量 , 是心魂被确认的重量 。 死亡光临时有一个仪式 , 灰和土都好 , 看往日轻轻地蒸发 , 但能听见 , 有什么东西沉沉地还在 。 不期还在现实中 , 只望还在美丽的位置上 。 我与L的情谊 , 可否还在美丽的位置上沉沉地有着重量?
不要熄灭破墙而出的欲望 , 否则鼾声又起 。
但要接受墙 。
那夜的箫声和老人 , 多年在我心上 , 但猜不透其引领指向何处 。 仅仅让我活下去似乎用不着这样神秘 。 直到有一天我又跟那墙说话 , 才听出那夜箫声是唱着“接受” , 接受天命的限制 。 (达摩的面壁是不是这样呢?)接受残缺 。 接受苦难 。 接受墙的存在 。 哭和喊都是要逃离它 , 怒和骂都是要逃离它 , 恭维和跪拜还是想逃离它 。 我常常去跟那墙谈话 , 对 , 说出声 , 默想不能逃离它时就出声地责问 , 也出声地请求、商量 , 所谓软硬兼施 。 但毫无作用 , 谈判必至破裂 , 我的一切条件它都不答应 。 墙 , 要你接受它 , 就这么一个意思反复申明 , 不卑不亢 , 直到你听见 。 直到你不是更多地问它 , 而是听它更多地问你 , 那谈话才称得上谈话 。
我一直在写作 , 但一直觉得并不能写成什么 , 不管是作品还是作家还是主义 。 用笔和用电脑 , 都是对墙的谈话 , 是如衣食住行一样必做的事 。 搬家搬得终于离那座古园远了 , 不能随便就去 , 此前就料到会怎样想念它 , 不想最为思恋的竟是那四面矗立的围墙;年久无人过问 , 记得那墙头的残瓦间长大过几棵小树 。 但不管何时何地 , 一闭眼 , 即刻就到那墙下 。 寂静的墙和寂静的我之间 , 野花膨胀着花蕾 , 不尽的路途在不尽的墙间延展 , 有很多事要慢慢对它谈 , 随手记下谓之写作 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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