宋瓷( 二 )


“怎么讲?”
“衣领子上还滴着油彩呢 。”她替他刮掉那一点猩红色的印记,顺手把名片塞进他的口袋,“打给我 。”
可是他并没有 。
不几日季湘的老主顾找上门来,点名就要他那一件 。
“什么价钱?”
“你说多少就多少,总之务必到手 。”
季湘心道,“东西归你,人归我 。”
她有了找他的名目,一而再、再而三约他出来吃茶看戏,偏不提买卖的事儿 。季湘知道他要价太高,把旁的主顾都吓跑了,是不得已才同她应酬 。她便故意拖着他,给点儿希望,又不说明,直到他从大酒店搬进小旅馆 。季湘跟朋友说:“瞧不出还是个硬骨头 。”
朋友笑:“心疼啦?”
季湘也说不清是心疼还是好奇,看他能挨到什么时候 。
有一天爬完长城回来,在他的房问,季湘撒开长发,背着手敲后脖颈子 。他冲她一笑,忽然端起茶杯开口:“季小姐给指条明路吧!”
季湘问,“货哪儿来的?”
“照规矩不是不问?”
“我那个客人要问清楚 。”她压低声音,他急着听,便凑到她身边 。
季湘一阵心旷神怡,“他们官派的人,怕惹麻烦 。”
他犹豫一会儿,“家里传下来的 。
您一眼看得出我不是倒腾古玩的人 。”
这话真假不论,古玩行里千奇百怪的事情多了去了 。季湘只知道他人是个干净人,东西是件真货,在自己的地头上耗了小半年,并没见一个亲戚朋友 。世间他是独一份儿,季湘没顾虑 。眼前他的面孔细致得像瓷器,还会脸红 。
她一腔热血溅出来似的,把事儿揽到自己身上,替他造声势、抬价格,前后三四个月,卖出个了不起的高价 。
那几个月是他们的蜜月,花着别人的钱,一家一家馆子吃过去,一个一个地方玩过去 。季湘是从他身上才知道,原来所有的享受、衣食住行,甚至更软一些的被褥、更甜一点的酥糖,一切愉悦,都能通向那个愉悦的终点 。
拿到钱的那天,她跟他邀功,“说谢谢我 。”
“谢谢你季湘 。”
她有一点害怕他会理所当然地消失,却并没有 。
第二天一早,季湘很晚才睁开眼睛,他的身体在晨光里镀着银边,像天使 。
他拿出来的是个假的,她知道,家里的保险柜里就站着那只真的呢 。他是个骗子,她知道,可是,没办法,她就是爱他 。
所以客户找上门来的那天,季湘扛下了全部责辱,“是我换的,我赔 。”她倾家荡产托尽关系去寻另一只罐子,赔给人家,“跑就是了,何必昵 。大不了不干了 。”他这样说的时候像个要逃学的孩子 。
“我不怪你,咱们好好过 。”
可是他嫌她穷了,又嫌她心眼太实在 。
他不是不辞而别,而是在一个日头高朗的早晨,抱着罐子出了门 。
季湘回到老家的博物馆,想不到还能遇见这件东西这个人,更想不到他落魄到沿街行骗的地步 。她盘算着先把罐子收了来,才能安顿住他的心,再慢慢接近他,照看他 。
☆肆☆
可那却不过是一件碎瓷片拼的假货,唯独那只脚是真的 。放大镜咣当掉在地上,季湘刹那间明白,连续两次,她倾尽所有勇气付出,而他的感情就像手里这件瓷器:只有那一点点真,终究还是假 。她不敢再去问他几年间经历过什么,命根子似的东西就剩这么一只脚 。
季湘在傍晚稀薄的日光里回忆起第一次见到他的情形,又觉得一丝欣慰,至少,她是见过它完好无缺时的样子 。在怅然的思绪里,窗外光线渐渐收紧变浓,退出万家灯火的人间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