把最好的东西给亲人,给自己

爸去世后,我得回北京,老屋也没有人住了,我准备将它打扫之后出租 。请了两个清洁工,她们说没法打整厨房的纱窗,建议换个新的,我同意了 。但后来去换纱窗,别人说是隐形纱窗,一般的店都换不了,终于找到一家可以换的,要拆下来送到厂里,几天以后才换上 。我等不了那么久 。
就自己动手试,结果,一股股的污水下来之后,纱窗竟然干净了,并不像清洁工和换纱窗人说的那么难弄 。
看着干净如新的纱窗,突然想起爸,心里很难受 。这面纱窗他也给我讲过,让我洗一洗,看上去实在太脏了 。我试了一下就罢手了,说没有办法弄,腻得太紧 。结果就一直这么脏下去,到他死都没有看到干净的纱窗 。
一件小事,为什么我不去做呢?是真的没有办法吗?但现在为什么又有办法了?是因为别人租我的房子,要付钱给我,别人的感受很重要,我就想出了办法?可谁有爸对我付出的多,谁给我的好处能超过爸给我的,谁能比爸更重要,他的感受我为什么就不当回事?那是因为爸可以包容我而别人不能,爸让我做的事我可以不做,他照样对我好——我这人是多么可鄙!
突然又想到,有一次朋友请我去吃饭,是一个很高档的地方,一桌六七个人,点了很多菜 。菜做得很精致,但大家谈兴正浓,吃得不多,结果好些菜动都没动 。吃完了又在旁边的雅间喝茶,小桥流水的,很有格调 。看着剩下的一大桌菜,我突然想起了父亲,他卧病在家,我已经很久没有带他出来吃饭,而这样的地方,就是他健康的时候也是不可能来的,这些菜,他一辈子都没有尝过 。
我心里闪过一个念头,想把没有动过的一些菜打包回去让他尝尝 。但我没有说出口,说不出口 。事后我一直后悔,父亲已经卧床,我已经不可能带他来这样的地方吃饭,他一辈子都没有吃过这样的菜,老年人,他压根就没想过要来这种地方吃,我为什么不可以把干净的打回去给他尝尝?就算觉得吃剩菜不好,我为什么不可以请厨师再做一份?我为什么把面子看得那么重要,为什么那么在乎别人的态度?他一辈子都没吃过这些啊,他再也没有机会了 。
其实,我更自责的是,为什么不在他还健康的时候,就带他来享受享受 。
而请我吃饭的朋友,他们自己的父母也未必来过这样的地方,不知他们有没有过同样的内疚 。我们常常是请客的时候很大方,很奢侈,对自己的亲人却很节俭,似乎对亲人的奢侈就是浪费 。凭什么亲人就只配“家常”?难道对亲人不该比对外人更加尊重,更加珍惜?我们可以用极大的代价去建立与别人的关系,而亲人,这层我们人生中最重要的关系,反而可以轻视 。
想起把那棵很大的人参送堂弟时,他说:“这个挺贵的,你留着送人吧!”“你就是我要送的人啊!拿去给叔叔吃吧!”叔叔是爸的亲弟弟,现在也有病,他吃这个正好 。“这么贵的,自己吃白瞎了 。”他还是心不安 。
自己吃怎么就白瞎了呢?为什么贵的东西就一定要送人?我刚进大学那年给妈妈买的茅台酒(那时候的茅台还不算贵),她到死都没舍得喝 。她年轻的时候喜欢喝酒,却没有好酒喝 。中年时有了好酒,却舍不得自己喝,总要留着待客 。等到老年,好酒还有一柜子,身体却不允许喝了 。我对鲁鲁说,等你考上大学出国时,这瓶酒就开了给你饯行 。
他很高兴 。
我们常常因为亲人的包容就忽略他的感受,亲人对我好,我反而可以不在乎他,我们这些人是多么的自私可鄙 。
也许这事还有一层意思,人常常是克已的,因为自己舍不得,又因为亲人与自己是一体的,于是对亲人也舍不得了 。“克已”这种品质,并不像我们想象的那样好,“自己”也是世界的一分子,对人对已应该是一致的,实际上,一个人如能做到对人对已一致,那已经是一个相当高的境界了 。推已及人,己所不欲勿施于人,这些都是道德的高境界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