愿时光不老( 二 )


进了家,母亲把稀粥煮上,待火舌热烈地舔着锅底时,她这才坐下来,将外衫轻轻褪下,肩上勒出道道血印 。
那时我五岁,帮母亲敷抹草药时,听她讲起路上的见闻,好奇地问:“你害怕吗?”她温存地轻抚着我的头,回道:“没顾上想,不知道怕的 。”她适才还青郁的脸,被蹿出的火苗映得通红,我有点羡慕起母亲进城,这一天走那么长的路,去那么远的地方 。
又过了两年,母亲带着我随军去部队 。
她到一家绣花厂做活,挣些钱补贴家用,那双握惯了锄头的手,绣起花来同样灵巧 。
【愿时光不老】母亲一手握布绷,另一只手捏着绣针,指尖上下翻飞,小半天的功夫,绢布上枝叶摇曳,花绽蝶舞,淌动着浓浓春意 。
记得有一回,我放学后去绣花厂找母亲 。院子里有棵高大的老杏树,足有十余米高,树上的杏子熟透了,灿黄诱人 。我馋得口水流淌,缠着母亲非要摘杏子吃 。她仰头望树,迟疑了下,但还是牵着我的手,来到树前 。
她双手抱紧树干,脚使劲一蹬,噌噌噌,攀上高大的杏树 。她坐在高高的树杈上,手捂胸口稳了会儿神,这才不慌不忙地站起,折了根树枝,左敲一下,右敲一下,杏子“吧嗒,吧嗒”落下 。我挎着小篮子,兴冲冲地跑着捡拾,边捡边吃,嚼得两腮泛酸,才肯住口 。
多年后的一天,我的一位舅妈从老家来,捎来篮新摘的黄杏 。隔着几十年的光阴,回想起往日情景,那一篮子的阳光和欢喜,闪动在记忆里 。我跟她说起母亲爬树摘杏的事,她一脸惊诧,摇头说:“不可能呦,你妈有恐高症,再者说了,她的姑娘时上屋顶晾晒粮食,都头晕的 。”
我吃惊地望向母亲,想从她的目光里得到求证,母亲深讳地低低一笑,我霎时明白了 。难怪逢上重阳节,我陪母亲爬山,到山脚下,她便不肯走了,说:“你往上去,慢着点,我在这儿歇脚,等你 。”
母亲洗了杏子,挑个大熟透的,送到屋里给奶奶先尝 。爷爷得病去世后,父親便把奶奶接来同住 。他后来已从别人口里,知道了奶奶从前的冷漠,心里有些顾虑和担忧 。他小心地说起这事,母亲倒爽落得很,一口应下,还劝父亲说都过去了,不能跟老人计较 。
原以为她心若一池静水,无澜无惊,却原来啊,只因为她是母亲,便要将所有的怯懦与忧惧,小心地藏起,用爱,为我撑一片馥郁的浓荫,遮蔽俗世的冷风苦雨 。
而今纵然老去,她仍不肯闲下来,每日读书读报,操持家事,保持着一份洁净优雅 。那目光依旧纯澈、明静,如一汪清潭,仿佛能照见天光云影 。
可看着母亲一天天地老去,终究是让人伤感又无奈的事 。她早年干活太过使力,无形中种下病根 。随着光阴远去,人渐老后,她被各种疾病缠绕着,疼痛如丝如缕,时缓时重,每天要吃一撮一撮的药 。很多时候,母亲都隐忍着,一退,再退,疼得实在受不了,长长地唷叹几声 。那叹息,一声声敲在我心上 。
我的性子一向倔拗,表面上温和沉静,有时却很急躁 。那些脱口而出的无心的话,如锐利的刺,一度伤了她的心 。母亲用她的坦荡与宽宥,一次次地容让,细润无声的爱感化着我,让我羞愧难安 。好比说敲门这件事,明知母亲年岁大了,还那么心急气躁,怎么就不能多点耐心呢?
我独自懊悔着,忽闪跳出个念头,趁涮碗时,扭头对母亲说:“等过些天,我陪你去鲁山,看万亩桃花,拍些艺术照 。”以前也给母亲拍过照,但太随意,这回,我想专门为母亲拍一组照片 。
艺术这俩字显得庄重了些,母亲很是欣喜不安 。为此,她提前去发廊染黑了头发,翻出我买给她的暗红格子绒布衫,熨了又熨,像是去赴宴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