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


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

文章插图
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 。这风俗令我幸福和忧伤 。
年轻的父亲是一位石匠 。石匠有健康而强壮的身体,承担单调且超负荷的劳动 。石匠只与脚下的石头和手中的铁器有关,同样冷冷冰冰,让秋天的双手,裂出一道道纵横交错的血口 。每个星期父亲都会回家一次,骑一辆旧自行车,车至村头,铃铛便清脆地响起了 。我跑到村头迎接,拖两把鼻涕,光亮的脑瓜在黄昏里闪出蓝紫色的光芒 。
父亲不下车,只一条腿支地,侧身,弯腰,我便骑上他的臂弯 。
将我抱上前梁,说:“走啊!”然后,一路铃声欢畅 。
那时的母亲正在灶间忙碌 。年轻的母亲头发乌黑,面色红润 。鸡蛋在锅沿上磕出美妙的声响,小葱碧绿,木耳柔润,爆酱的香气令人垂涎 。那自然是面,纯正的胶东打卤面 。母亲的手艺令村人羡慕 。那天的晚饭自然温情并且豪迈,那时的父亲,可以吃掉四海碗面 。
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 。父亲在家住上一天,就该起程了 。可是我很少看见父亲起程 。
【起身的饺子落身的面】每一次他离开,都是披星戴月 。
总在睡梦中听见母亲下床的声音,那声音轻柔舒缓 。母亲的贤惠,与生俱来 。母亲和好面,剁好馅,然后,擀面杖在厚实的面板上,辗转出岁月的安然与宁静 。再然后是拉动风箱的声音,饺子下锅的声音,父亲下床的声音,两个人小声说话的声音,满屋子水汽,迷迷茫茫 。父亲就在水汽里上路,自行车后架上,驮着他心爱的二十多公斤重的开山锤 。
,两点一线,一千五百多次反复,母亲从未怠慢 。起身,饺子;落身,面 。
一刀子一剪子,扎扎实实 。即使那些最难熬的时日,母亲也不敢马虎 。除去饺子和面的时日,一家人,分散在不同的地点,啃窝头下咸菜 。
父亲年纪大了,再也挥不动开山锤,而我,却开始离家了 。那时我的声音开始变粗,脖子上喉结突出,见到安静的穿着鹅黄色毛衣的女孩,心就会怦怦跳个不停 。学校在离家一百多里的乡下,我骑着父亲笨重而结实的自行车,逢周末回家 。
迎接我的,同样是热气腾腾的面 。正宗的胶东打卤面,盖了蛋花、葱花、木耳、虾仁、肉丝,绿油油的蔬菜,油花如同琥珀 。学校里伙食很差,母亲的面便成为一种奢侈品 。好在有星期天,好在有家,好在有母亲 。
返校前,自然是一顿饺子 。晶莹剔透的饺子皮,香喷喷的肉馅,一根大葱,几瓣酱蒜,一碟醋,一杯热茶,猫儿幸福地趴在桌底 。我狼吞虎咽,将饺子吃出惊天动地的声音——那声音令母亲心安 。
毕业后,我来到城市 。那是最为艰难的几年,工作和一日三餐都没有着落 。当我饿得受不住时,就会找个借口回家,然后在家里住上一阵子 。
一段时间以后,感觉伤疤已经长好,便再一次回到城市,再一次衣食无着——城市顽固地拒绝着一个来自乡村的只有职高文凭的
腼腆单纯的孩子——城市不近人情,高楼大厦令我恐惧而又向往 。
回家,坐在门槛上抽烟,看母亲认真地煮面 。母亲是从我迈进家门的那一刻开始忙碌的,她将一直忙碌到我再一次离开家 。几天时间里她会不停地烙饼,她会在饼里放上糖,放上鸡蛋,放上葱花,放上咸肉,然后在饼面上撒上芝麻,印出美丽的花纹 。那些烙饼是我回到城市的一日三餐,母亲深知城市并不像我描述的那么美好 。可是她从来不问,母亲把她的爱和责任,全都变成了饺子、烙饼和面 。
着我吃,沉默 。沉默的母亲变得苍老,我知道这苍老全是因为我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