喷壶——梁晓声( 二 )


“那么,记住今天吧,我们一年以后的今天见 。”
姑娘说完,转身就走 。
铁匠跟出了门……
他的脚步声使姑娘回头看他 。她发现他是个瘸子 。她想说什么,却只张了一下嘴,什么画都没说,一扭头快步而去 。铁匠的目光,也一直将姑娘的背影送至街的那一端 。他看见她做进了轿车里,对那辆轿车他已很熟悉 。
后来,这铁匠就开始打做另外九只喷壶 。他是那么认真,仿佛工艺家在进行工艺创造 。为此他婉拒了不少主动上门的活儿 。
世上有些人没结果婚,但世上每个人都是爱过的 。
铁匠由于自己是瘸子至今没结婚,但他还是一名初二男生时就爱过了 。那时的他眉清目秀 。他爱上了同班一名沉默寡言、性情特别内向的女生 。其实她的容貌算不上出众,也许她吸引他的只不过是她那红润的双唇,像樱桃那么红润 。主观的老师曾在班上不点名地批评过她,说才上初二不该涂口红 。她委屈得哭了,而事实证明她没涂过口红 。
但从此她更沉默寡言了,因为几乎全班的男生都开始注意她了,由于她像樱桃那么红润的唇 。
初二下学期他和她成为同桌 。起初他连看都不敢看她,他觉得她的红唇对自己具有不可抗拒的诱惑力,并且开始以审美的眼光暗自评价她的眼睛,认为她有双会说话的眼睛 。不久他又被她那双白皙的的小手所诱惑,那到的确是一双秀美的小手,白皙的近乎透明,唯有十个迷人的指尖儿微微泛着粉红……
某一天,他终于鼓起一百二十分的勇气塞给她一张字条,上面写满了他“少年维特之烦恼” 。
结果,他首先被安排与自己的同桌分开了 。
接着字条被在全校大会上宣读了 。再接着是找家长谈话 。他的父亲——三十几年前的铁匠从学校回到家里,怒气冲冲地将他毒打了一顿 。而后是写检查和保证书……
这是初二男生的耻辱,直至“文革”开始以后方得以洗雪 。
他第一个冲上批斗台抡起皮带抽校长;他亲自操剪刀将女班主任老师的头发剪得乱七八糟;他对他同桌的报复最为“文明”——在“文革”第一年的冬季,他命她拎着一只大喷壶,在校园中浇出一片滑冰场来!已经没哪个学生还有心思滑冰了,在那一个“革命风暴”凛冽的冬季 。但那么多红卫兵成为他的拥护者 。人性的恶被以“革命”的名义调动得天经地义理直气壮 。
那个冬季真是特别寒冷啊,而他不许她戴着手套拎那把校工用来浇花的大喷壶 。看着她那双秀美白皙的小手怎样一触碰到喷壶即被粘住,他觉得为报复而狂热地表现“革命”是多么值得 。谁叫她的父亲在国外,而且是资本家呢!“红五类”对“黑五类”冷酷无情是被公认的“革命”原则啊……整个冬季她也没浇出一片足以滑冰的冰场来 。
春风吹化她浇出的那一片冰的时候,她从学校里也从他的视线中消失了 。
在狂热“革命”的红卫兵也逃避不了“上山下乡”的命运 。艰苦的劳动绝不像“革命”那么痛快,他永远明白了这一点,代价是成了瘸子 。
返城后的一次同学聚会中,一名女同学告诉他,其实当年不是他的同桌“出卖”了他,而是那名和她特别亲密无间的女同学 。他听了并不觉得内疚,他认为都是“文革”的过错 。
但是当他有听说,三十几年前,为了浇出一片滑冰场,她严重冻伤的双手被齐婉拒掉了,他没法再认为都是“文革”的过错了 。他的忏悔远远大于那名当年“出卖”了他的女同学 。
他顶怕的事就是有一天,一个没了双手的女人来到他的铁匠铺,欣赏着他的手艺说:
“有一双手多好哇!”或者说:“请给我打做一只喷壶,我要用它在冬季浇出一片滑冰场……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