烬余录( 二 )


那是一顿在酒店开设的、花了很多钱的最后的告别餐 。之前我们猜测会吃很久,吃得性情恣肆,掏心挖肺 。结果,也许是每个人都在等着别人失态,最终没有一个人真正失态 。
唯有一个男生,在结束后不停嚷着:“我们班!每个人!都一定会成功!妈的!”声音中气十足,震得人耳朵疼,语气里与其说是励志,莫如说更多是愤怒 。可能是愤怒别人喝得不够醉,要自己代表全班的真性情,也可能是成功这两个字确实令他痛苦 。有两个男生拽着他,把他按进一辆的士里,向我们说:“我们先带他回去 。”他们脸上带着微笑,仿佛蛮享受这项任务,大概护送醉鬼跟别的事不同,更容易显出他们的绅士与成熟 。
大学后期,每个人最怕的就是自己还不成熟 。
他们离开后,我们剩下的人就走回去 。初夏的武汉是潮热的,大家都穿着短装 。
一双双年轻的腿在夜色里伸展着,几十人渐渐散开,拉成了细长的蛇 。那时,我们还不知道我们当中谁会最先结婚,最先买车,最先完全甩掉穷困的少年生活 。我架着阿庞,其实他不需要我架,但我有点寂寞,还是紧紧地攥着他的胳膊 。我问他:“你很醉吗?”他说:
“有一点,还好 。”我问:“你刚才是哭毕业吗?”他说:“不是,我是想起了你 。”我不太明白他的意思,也没有追问 。我心里回荡着一点疑惑:真的能在喝醉之后不顾一切地诉说吗?真的能在他人面前痛哭自己的心结吗?真的能从生活中彻底抽离那么一刻,不带疑虑地注满情感?我一直没有问阿庞,也没有问其余认识或不认识的,在毕业季里哭喊拥抱的人 。
也许我天生就对这种人与人的相处方式是免疫的,也许,我的心并不真正属于这里 。
大四时,我虽然还是个理科生,但早已退到班级边缘,埋头于文学写作的一点点萌芽 。这之前,我当过副班长,当过团支书,还当过校园采访人员和文工团组长 。我害怕自己不能成为一个好学生、好女孩,因而使劲向主流标准靠拢,结果,我全盘失败了 。任何强扭的繁荣,最终都会变得尴尬与丑陋 。我被班上同学讨厌,也没有拿到奖学金 。尽管开始写作以后,我很快恢复了精气神,但那种和集体之间的裂痕,似乎一直存在下去了 。
大学给我最切肤的教训,就是远离大道理,听从内心的真实 。各种浩荡的、大张旗鼓的告别并不能打动我,不过后来,我还是被一些细节击败,感到了真实的痛楚 。
毕业前夕,每个人都倒腾出整袋整袋的书本纸张,把它们从乱七八糟的柜子里一一检点出来,是个非常难忍的过程 。这些东西保留了最容易被忘记的那些细节——自习时胡乱描画的句子,可笑又热诚的学生会记录,考试前熬夜背下的课件,逛街时随手接的宣传广告和大一时一冲动买下的英语报纸 。真难想象,我们曾经对大学抱以那么多期望,对上大学的自己抱有那么多憧憬 。
我们天真地认为,自己在大学里一定会做许多许多事,即使不做事,也会看很多很多书,成为一个优秀而可爱的人 。我记得,当我拥有第一份学生会头衔,赶赴第一场部门会议时,心中是如何暗涌着激动:“我,吴浩然,真正来开会了 。”我选了一个厚厚的黑皮笔记本,像我爸用的那种,庄重地摆在面前桌上 。就是这样 。天真而虚荣 。
这个黑皮笔记本,最后真的写完了 。它记录了我在大学前两年参加的数以百计的会议和活动 。而大学后两年,因为变成文艺青年的缘故,我也看了很多书 。这样的大学生活理应是圆满了,但是……完全不是那样 。跟当初想的,完全不一样 。最终我所做的每一件事,都不是为了优秀,而是因为孤独 。我曾虔诚地仰望校园,但校园没有任何回应,我不得不老老实实低下头生活 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