烬余录( 三 )


散落一地的纸张与字迹,无一不在提醒,十八岁时计划的美景,其实都是梦中涂鸦,最终什么也不会留下 。
旧物打点出来后,我们就拿去学校给毕业生专门开辟的跳蚤市场上卖 。有些东西就是当初跳蚤市场上买来的,如今原样不动又摆回摊位上 。为了占好点的位置,我们每天都要起早,轮流守摊,打饭,结果也没卖掉多少 。但卖东西还是持续了很久,毕竟我们已无事可做 。东西清完之前,学校就把我们的板凳收走了(实在不明白为什么最先把板凳收走) 。
没有板凳,生活突然古怪起来,也更随便起来 。我们坐在竖起的抽屉或者一捆旧书上,上网,聊天,串门,把一些东西赠给留校读研的同学,看他们的目光如同看留守儿童 。那时候,无事可做就是全部的事情 。无事可做才能细细享受最后这些校园生活的细节,在它们被全部摧毁之前 。
最后,同学们开始一个一个地走掉 。我们寝室的小琦是最先走的,那几天她和男友频频吵架,或许也加上难以说出口的别离伤感,她是在非常低郁和沉默的情境中,被男友叫来的出租车接走的 。那天,我们三个室友埋头坐在自己的位子上,没有多说 。我觉得这样的走,比之后一些充满拥抱、握手与叮咛的告别更自然一些 。后者让我感到不舒服,因为总有种置身事外的感觉 。
小琦走的第二天,武汉被水淹了 。武汉逢夏必淹,那一年更甚,下了几天暴雨,有些地方都成了灾,上了报纸 。我们学校也淹了一些地方,尤其是开水房附近,浑水过膝,许多空瓶顺着水流漂到很远的地方,无章地漫布着,正吻合毕业生的心境 。我举着水瓶,小心地在水里迈着步子,没想到在即将离开的时候,还能增加一种经历 。
到了我离校的那一天,也有人来送我 。那是中午,行李捆在车后,我坐上校车,同班的晨晨走过来对我说:“路上保重,可喜欢你了 。”阿庞坐在我身边,碰了我一下 。我没有明白他的意思,他说:“你应该下车和她说说 。”这时车子开始准备启动,我说:“我不知道 。”还有一位女同学与我一道走,我们在校门口一起打车去火车站,阿庞掏了车费,没要她分担 。
在武昌站门口,她拿下行李,对我们说:“谢谢啊 。再见 。”阿庞说:“再见,路上小心点 。”我也点头道别 。我们都很平静,如同我们本是陌生人,只是陪对方走了一小段路,再回到各自的行程中 。尽管彼此都知道,这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。确实,至今我没有再见到过她 。
我们本是陌生人,只是陪对方走了一小段路,再回到各自的行程中……
心绪的翻涌,是在二十四小时后才迟迟到来的 。归家翌日的清晨,我躺在枕头上,凝视着窗户上方为遮挡阳光而粘贴的报纸,忽然情绪决堤,流下了伤心的泪水 。想到再也不能去荟园吃饭,再也不能和一些同学畅谈,再也不能走出宿舍看到站在草地上的阿庞,我简直心如刀割 。我想再坐火车回去,毕竟阿庞和一些同学还在学校 。“不过是两个小时的动车而已,我可以早上去了,晚上再回来 。
”我知道这想法很荒唐,可它在我脑海里整整萦绕了一个上午,直到这天剩余的时间不再够真正施行这个计划 。于我而言,一个最熟悉的世界崩塌了,我不知道上哪里再找一处同样的容身之所 。真是奇怪啊,明明我本来更热爱陌生的,我还记得大四如何比大一大二轻松许多,因为许多以往认识的人都走了,我可以无忧无虑地走在校园里想着心事,不会因为忽略了一个招呼而招致一场小小的烦恼,那些虱子一样的烦恼啊 。
一天之隔,所有快乐与不快乐的事都好像已无迹可寻 。我真的拥有过大学吗?瞬息即逝的时间,真的一分一秒流淌过四年吗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