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的名片

我接到大学入学通知书的那个夏天,父亲还在病榻上 。那个夏天,他肾里那些大大小小的石头越积越多,几乎要了他的命 。
每一次疼起来,人都仿佛在鬼门关上走一遭 。他却不舍得用抽屉里那辛辛苦苦积攒起来的五千块钱去做碎石手术 。他说,那是给英子准备的学费,谁都不能动 。
就那样子,在我入学的前一天,离学校要交的还差一千多 。把家里角角落落能卖的,能找的碎币全算上,也还是差 。我躲在一个角落里垂泪,父亲却忙着把那些零零碎碎的钱往他贴身内衣上缝:“没事,英子,爸爸送你去,我去跟你们领导说,让他们宽限咱些日子,等地里的花生收成了,爸就把钱给你寄去 。”
就那样,父亲陪着我,生平第一次踏上了开往北京的列车 。从集市上花二十几块钱买回的一个军绿色旅行袋,里面装着我所有的行李衣物 。离家前,父亲除带上母亲给他准备的干粮还把家里那只老军用水壶带上了 。那只水壶,外面的漆早已磨光,外壳也被摔打得凹凸不平了 。
装一壶水,路上喝,省下买水的钱就够英子在外吃一顿饭 。
父亲的那些话,让我无端地心酸 。
火车上,他执意去给我买盒饭,说是穷家富路 。我拒绝了 。让我吃着热气腾腾的盒饭,而眼看着我的父亲啃干冷的饼,我咽不下去 。可我也不愿意当着另外两位同学的面(那次跟我一起同行北上的还有县里的另外两位女生,她们是那个年代让人羡慕的吃皇粮的人的女儿),从包里掏出母亲烙的大饼往嘴里送 。
十九岁,正是青春敏感骄傲自尊又不太懂事的年纪 。我宁愿饿着肚子,大口大口地喝水 。后来才知道,那个举动深深地伤害了我的父亲 。他默默地把东西收拾起来,陪着我一道看窗外的风景 。火车在北方的原野上疾驰向前,父亲没有再多说一句话,甚至连他的那只老水壶都没再拿出来……
我永远无法忘记的另一个镜头,是在大学新生报到处 。灰衣蓝裤的父亲,背着那个军绿色的行李袋,夹在一群衣着光鲜的家长们中间,竟是那样的醒目 。他黑红色的脸膛,他身上那件一直扣到脖子下最后一颗纽扣儿的中山服上衣,还有他一开口就透出来的浓浓的乡音,引得人频频扭头 。那种眼神,让我想找个地缝儿钻下去 。父亲却浑然不觉,他高高地昂着头,满眼期待地盯着前面慢慢移动的人群 。
他又不时地扭一下头,憨憨地笑着问身边的家长,娃娃考的哪个系哪个班 。他们恰到好处地送父亲一个微笑,却没有谁回答他的问题 。在那个热闹又庄严的地方,父亲像一个小丑,兀自唱着自己的独角戏 。他太渴望把自己的那份喜悦同人分享 。可是没有人喜欢同他分享 。
那个风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就是那时走近我们的 。当然,那时,我们谁也不知道他就是我们未来的系主任 。只觉得他的派头很足,衣着得体,谈吐不凡,一定是一个不小的领导 。他含笑一一向忙碌着的家长们致意,而那些家长更是一副毕恭毕敬的样子 。
一番番寒喧过后,一张张制作精美的名片就从那些父亲的包里被掏出来,呈到系主任的手上 。那时正是名片刚刚风行的时候,而那些印有“某某公司总经理”“某某公司总裁”的名片恰似一个成功男人的另一张脸 。系主任脸上的笑也随着自己手上名片的越积越多堆积得越来越深 。
走到我们面前,他看了父亲一眼,脸上仍然是格式化的笑,手却没有伸出来 。父亲却慌了,一只手拿着我的入学通知书,另一只手伸进口袋里忙乱地找 。他以为人家递上去的是身份证,非呈出来不可 。
看到父亲那个样子,我的心蓦得痛了……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,我急一步跨上前,轻轻地挽起父亲的胳膊,彬彬有礼地向对面的系主任笑了:我叫艾晓雨,94文秘班的新生,这是我爸爸,来送我报到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