穆旦诗八首赏析 穆旦著名的诗分享( 七 )


第二节比较费解 。关键的问题是,这里的“他”指谁?孙玉石先生认为这一节里的几个“他”“均指造物主,也就是前面已经说过的自然界和一切生物的创造者”[孙玉石. 解读穆旦的《诗八首》[M]. //丰富和丰富的痛苦:穆旦逝世20周年纪念文集. 北京: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:28.],郑敏先生则认为这里的“他”是“我”的分裂,“他”指外在的“我”,而“我”则是“将自己封锁在寂寞孤独里的那个人格”[郑敏. 诗人与矛盾[M]. //一个民族已经起来:怀念诗人、翻译家穆旦. 南京:江苏人民出版社1987:37.] 。我以为郑敏先生的解释更为合理 。按照孙玉石先生的理解,这一节诗几乎是不可解的,勉强为之解释,也难于自圆其说 。而郑敏所说的“自我”分裂正好印证了梁秉钧在穆旦的诗里所发现的“自我”的复杂性和矛盾性 。我个人认为,“他”在这里是指行动并敏于感受的“自我”,而“我”则是观察着这个行动的“自我”的另一个沉思的、处于意识控制之下的“自我” 。这两个“自我”之间的关系类似于弗洛伊德所说的“本我”和“自我”,它们既有互相依赖,互相支持的一面,同时又处于矛盾和冲突中 。按照弗洛伊德的解释,“本我”依照享乐原则行事,不惜一切代价以满足自身的需要;“自我”则依照现实原则行事,努力节制“本我”不合理的行为 。但穆旦这里的“他”和“我”并不完全等同于弗洛伊德的“本我”和“自我”,而更多地表现为“自我”的两种不同状态,因此,他们之间的冲突不像“本我”和“自我”那么强烈,彼此之间的依赖则更明显 。“他存在,听从我底指使”,可以理解为意识对行动的控制、节制,“他保护,而把我留在孤独里”则反过来强调行动对意识的支持——如果行动的“他”出于保护的本能而在追求“爱”的行动中裹足不前,那就是把“我”留在孤独里 。最后两行是说,“他”在“爱”的窄路上不断地寻求向“你”靠近,渴望融入“你”的秩序,但是一旦求得,彼此之间的适应、同化又使“相同和相同溶为怠倦”,“他”几乎又本能地寻求背离 。“爱”的本意,可以说就是在“异”中寻求自身的完善和丰富 。所以,“同”较之“异”更是“爱”的大敌 。由此可见,“爱”本身包含一个不可克服的矛盾:“我”一方面渴望通过与陌生的“你”结合,从而扩展、丰富和完善自己,另一方面结合所伴随的适应和同化又成为背离的起点,使“爱”向着相反的方向转化 。这也就是“爱”的最大的不可能 。

风暴,远路,寂寞的夜晚,
丢失,记忆,永续的时间,
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
让我在你底怀里得到安憩——
呵,在你底不能自主的心上,
你底随有随无的美丽的形象,
那里,我看见你孤独的爱情
笔立着,和我底平行着生长!
这一首又回到“爱的可能”的主题 。在“不可能”的主题发展到顶峰之后,“可能”的主题要求有一个同样的发展,以达到两者之间的平衡;同时,在“可能”的土壤里,“不可能”的种子仍在悄悄地萌蘖 。
第一节揭示了“爱”的根本动力——“所有科学不能祛除的恐惧” 。说“爱”的根本动力是恐惧,似乎有些危言耸听,却正在情理之中 。我们最大的恐惧是死亡,而爱欲正是产生于对死亡恐惧的克服 。爱欲的最重大的后果是通过基因复制达到个体的延续和种族的繁衍 。而对人类来说,爱欲的另一个可能具有同等意义的后果则是“爱者”互相分担对死亡的恐惧,从而克服我们心灵上的孤独——对孤独的恐惧同样来自死亡的阴影 。“风暴,远路,寂寞的夜晚”这些具体的形象都指向对孤独的恐惧;“丢失,记忆,永续的时间”这些抽象的名词在诗中也各有所指 。“丢失”意味着欠缺和不完整,意味着寻求,意味着对完全的渴望 。它自然会让我们想起,柏拉图在《会饮篇》里借阿里斯托芬之口叙述的那个关于爱情起源的神话故事 。这个故事说,世界上本来存在男人、女人和阴z 阳x 人c三种人,他们的身体都是圆的,各有四手四脚和有两副面孔的一个圆形的头 。这种人都有无穷的力量,因此想图谋反抗众神 。宙斯为了惩罚他们,把他们劈成了两半 。阿里斯托芬说,“所以我们每人只是人的一半,一种合起来才见全体的符”,为了恢复原始的整一状态,“每个人都常在希求自己的另一半” 。这样,被劈开的男人就成了男同性恋者,被劈开的女人成了就女同性恋者,被劈开的阴z 阳x 人c则成了异性恋者 。[柏拉图. 会饮篇[M]// 文艺对话集. 朱光潜,译. 北京:人民文学出版社,1963:238~241.]因此,企求与“丢失”的另一半重新汇合就成了“爱”的原始的动力 。“记忆”则把“爱”的起源推向悠远的过去以至史前的生物进化史 。在这个意义上,“爱”正是宇宙意志的体现 。而全部关于“爱”的漫长进化史都凝聚在我们的潜意识——那最深远、最悠久的记忆中 。“爱”绝不是一个纯个体的、独立的行为,正如里尔克在他的《杜伊诺哀歌》第三首中所吟唱的,我们相爱,绝不是“我”和“你”之间的一个单一的“未来的存在”,而是一个可以上溯到古老历史的复杂的事件,它在“我们”身上延续着无数的男性祖先和女性祖先之间的一场永恒的争斗 。“永续的时间”则是死亡恐惧的另一个化身,所谓“念天地之悠悠,独怆然而涕下”就是对于永续的时间和无尽的空间所产生的恐惧,而从根本上说,它同样来自对死亡的恐惧 。所有这一切恐惧都要求在“你”的怀里得到最终的克服,“让我在你的怀里得到安憩” 。“爱”的伟大意义不就在此吗?